......
呙公晋柄,公安县孟家溪镇人,生于一九一〇年。父壮海,母喻氏,有一姊一弟一妹。妻邓素华,沙市人,生于一九一七年,夫妻二人生日同为农历八月初二。育有二子一女,长子燧升,生于一九四六年农历二月十三日,后更名煦升;次子闰升,生于一九五二年农历闰五月十九日,后更名燕致泽;女安升,生于一九四九年农历四月初一,后更名邓致安。
公出身耕读之家,自幼聪颖,刻苦博学;少年风华,出类拔萃,以全国第六名考中最高学府北京大学,为此,公晚年曾像孩子般自豪地说:“不信,可以到北大查档案!”七七事变后,公满怀爱国之情,决心投笔从戎,只身赴南京报考中央军政大学,因高度近视未录取。公抗日请缨不许,愤慨命笔,赋诗一首:“烽火连天海涌波,五洲震荡欲如何。中苏英美筹良策,德意倭魔逞战戈。宗悫乘风胆气壮,鲁阳反日建功多。英雄亿万齐挥手,还我嘉山还我河。”时值南京失陷,公星夜出城,这才躲过震惊中外的南京大屠杀,逃离途中又遭长沙大火,两次死里逃生的经历,更坚定了其报国之志。他毅然回到家乡,开始了一生为之追寻的教书育人之路,并成为公安县中学的创立人之一。自抗战以来,公与同仁一道,带领师生辗转于山间乡野,保证了教学的正常运转和师生的安全,为乡梓培养和储备了大批人才。期间,公曾担任公安县中学校长、县督学和县参议员,还被族中推为户首。
公毕生追求学问,正派做人,不屈权贵,嫉恶如仇。因此,深受当地民众爱戴,民间至今还流传着他趣联戏污吏的佳话。民国某年春节的一天,夹竹园的苏啸邀请老师晋柄公和时任公安县税务局官员黄元、县中队长马龙等同窗到家中做客。席间酒过三巡,久闻黄元、马龙贪脏枉法、危害乡里的晋柄公突然大笑,学生询问何故,先生答曰:“我想起了一幅对联。”学生们异口同声:“先生,既是好联,何不吟出,让我们与您共享。”公当即脱口吟道:“黄元黄混算黄帐,黄七黄八要黄钱;马龙马虎穿马靴,马前马后拍马屁。”吟罢,愤然离席而去。
公虽学富五车,却无视金钱权势,不谙官场之道。抗战胜利后的一天,公正走在沙市中山路便河口,突然背后有人拍肩叫“老呙”,公回头看是当年同学,后边还跟着两个卫兵,派头十足,将公邀到当时沙市最有名的“好公道”酒楼,亮出了自己的身份,原来他乃重庆派来的接收大员,湖北省少将保安司令。当他得知公仍在教书时,不屑一顾地说:“当什么教书匠,我给你写张条子,去当个专员如何?”面对大发横财的机会,公却一笑了之。解放后,公参加荆州行署第二期干部培训班,准备派公任京山县副县长或银行行长,然而公舍不得三尺讲台,以“不会管人,当不了县长,不善理财,当不了行长”为由,婉言辞任。其后任苏家渡、黄金口等小学校长。
一九五二年,公回老家参加土改,被划为地主成份。公一生以教书为业,何成其为地主?直到五十六年后的二〇〇八年清明,其侄铨升才在追思先辈时道出真相:解放前夕,先祖壮海倾其所有,购得十多亩上好土地,据说此乃“三袁”祖田,能传承文脉,惠及子孙。而后将此田交给次子晋萱(铨升父亲)家耕种,将原有耕地外租。为确保这块“风水宝地”的安全,于是借助伯父的声望,以长子呙晋柄立契。正是这种历史的误会,成就了晋柄公的大德和担当,危难之时,公保护了父母和兄弟(晋萱家划为中农),却害苦了自己和妻儿,从此厄运接踵而至。他再不能担任校长,次年调埠河小学,一九五七年调公安三中(闸口镇),在当年冬开展的整风和反右派运动中,被划为右派,遣送江南农场(麻豪口镇附近)劳教。然而公之所以成为右派,并非他有反动言论和文字,而是历史进程中的一次波折,更是公清高自傲、刚直不阿的性格和在教育界的声望,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公遭此厄运后,其妻邓素华以羸弱的身躯,撑起了即将崩塌和破碎的家。这个祖籍重庆大足的弱女子,有着先辈特有的坚韧。她三岁丧父,十三岁丧母,靠祖母抚养成人。早年到武昌、长沙求学,并接受一些进步思想。抗战时期她与奶奶相依为命,逃难来到公安、松滋和湖南省交界的山区,在当地任小学教员,也因此与在此辗转办学的晋柄公相识,才有日后的婚姻和家庭。丈夫划为“右派”后,她毅然来到一个叫平坦泓的小乡村当上了民办教师,在举目无亲的日子里,背负着“地主”、“右派”双重压力,过着孤儿寡母不如的生活。时值三年自然灾害,个中艰辛谁人得知。后回沙市靠打零工,当保姆,沿街叫卖冰棍,甚至变卖仅有的一点点结婚首饰,含辛茹苦,将子女抚养成人。她集温良恭俭让于一身,柔弱而坚贞,宽厚而善良,忍让而包容,平凡而高贵。为救姊,她甘心“割股”;为儿女,她呕心沥血。她教育子女要忠厚做人,友善待人,她坚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好人终有好报。她多次交待后人,要求死后将骨灰撒入长江,魂归自然。
“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一九七九年,中共公安县委(公摘字(79)0317号)文决定:“根据中共中央(1978)55号文件精神,经县委同意,呙晋柄同志不应划为右派分子,应予改正,撤销原处分,恢复公职和原工资小教五级,从一九七八年十月份起执行。”这一年公七十岁,被就近安排到复兴中学教书。这时,他离开讲台已整整二十一年了。“君子以厚德载物”,“上善若水”。儿子曾问他,您怨恨过伤害您的人吗?他的选择是宽容和谅解;又问,您抱怨过命运不公吗?答曰:苦难已成历史,活着就是福报,只可惜浪费了二十年大好光阴;再问,您为何远离高官厚禄、钟情教育事业,他用一首诗作答,可惜现在只记住了 “甘为人梯执教鞭” 一句。我们似乎已经找到了他高贵人品的答案。
公七十岁后退休,头脑依然敏捷,平日小酌几口,诗兴大发。他写的诗,有五言、七言,有律诗、绝句,还用中楷工工整整地抄写了一本厚厚的诗集,可惜这本珍贵的诗集被盗走,成为憾事。公不仅工诗,也善书,他写的大楷,师法魏碑,古拙苍劲,而行书则飘逸灵动,变化多端。遥想公当年意气风发,黄金口吊脚楼上,把酒临风,文采飞扬,妙语连珠,彻夜畅饮,应店主之请,提笔一挥而就:
“脚下离水三尺,悠然自得。吊脚楼中,品人间烟火;
头上蓝天一片,美景天籁。虎渡河畔,观四海风云。”
公一生诗书无数,而存世甚少。现存诗三首:《抗日请缨不许,愤慨命笔》、《送友人新婚后赴军抗日》、《庆抗日胜利》,均慷慨激昂,饱含抗日豪情和爱国之心。今年正逢抗战胜利七十周年,特吟诵以资怀念。除前已录一首外,后二首如下:
《送友人新婚后赴军抗日》:“干戈扰攘乱如麻,何事偷闲蝶恋花。击楫中流时未晚,闻鸡起舞愿猶赊。流亡儿女悲残照,弥漫血膏映紫霞。铁骑奋飞山岳动,同仇敌忾静胡沙。”
《庆抗日胜利》:“王师苏我一何迟,敌寇投降早已知。百万兽兵葬火海,一群鼠盗困潢池。八年抗战艰难日,两党联盟胜利时。我武维杨皆细柳,和平世界永扶持。”
公平生珍爱和平,追求和谐社会。早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他就分别给子女取名“和煦”、“和畅”、“和鸣”,而自己则名“和平”。在他晚年时曾口占春联一首:“春风和煦山河绿,旭日东升宇宙红。”其正气丹心,日月可鉴。
一九九一年十一月三十日凌晨,妻邓素华静静地离开了人世。公跪在她灵柩前失声痛苦。几十年相濡以沫,公带给妻子的更多是不幸,而她奉献给公的是儿孙满堂。出殡那天,突然两条巨龙迎面飞舞而来,鞭炮锣鼓齐鸣,沿街看热闹的人纷纷称奇:“老太太好福气呀,乘龙上天了!”
七年后的一九九八年二月二十二日,八十八岁高龄的晋柄公早餐后无疾而终。儿子为父亲献上挽联:“古同松柏清同竹,言可经纶行可怜。”
呙晋柄先生夫妻的骨灰由呙煦升等子女遵其遗愿在沙市宝塔湾畔撒入长江。这里,古老的万寿宝塔掩映在红花绿树丛中,宏伟的荆州长江大桥如长虹卧波,飞架大江南北。奔流不息的长江见证了历史的沧桑,铭刻了先辈的风采,却带不走儿孙无尽的思念与宗亲深深地缅怀。